《生于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诗人诗选》
主编：潘洗尘树才
长江文艺出版社年出版
海男
海男，女；出生于年1月1日，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曾获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年荣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海男的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在中国大陆引起轰动；长篇小说代表作主要有《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散文集主要有《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已出版海男文集（四卷本）。
我像一只野狐
再试一试我是如何变疯的
系着腰带的影子，猛烈地迷失在广场
或者西南方向的原始森林地带
就像被一只野狐训练出了狂野的技能
利用爪子去触摸，利用皮毛去温柔地碰撞
利用牙齿隐藏带毒的语词；利用血液和骨头间的
相互疼痛作出伪证；利用手、脚、颈之间的纠缠
然后再利用一只野狐完整的身体去跳跃
我是时间，我也是时间中奔跑的狐
这是我狂野的一刹那间，因为赴约我会
失去将来的生，我在你面前变疯的时间越长
我就失去了返回原始森林地带的时间
我要与你过一次私奔的生活
我一直在暗处准备下列东西
地图册可以插入在箱子的任何部位或缝隙
在上面，在弯曲如雨后蚯蚓似的日子里
我们私奔了，我们像虫蛾、蝴蝶、候鸟般地出入
在箱子的中间，我的内衣、丝绸似的柔软
滑动在青苔的河床上，我们私奔了
你如果触动过我的肌肤，必定会触痛我的内衣
它或者被撕开，或者被晒干都与你有关
箱子的所有位置，都类似日月的光亮和暗淡
它们轮回地抚摸；它们毫不满足地吮吸
它们想试图牺牲自己的性命。用来抵达
那座旅馆，所以，在箱子里，一次私奔已经开始
深玫瑰色和一个诗人在一起
深玫瑰色和一个诗人在一起，这是宿命的暗示
在诗人的宿命中，深玫瑰色此起彼伏地
引来了暗流，让诗人死一次吧，或者让她活下去
死或者活着，就像居无定所的逃犯
就像流沙、空气、山羊和绵羊的挑衅
有些宿命根本就来不及篡改
因为秘诀已经失效，因为我们注定要生病
把我渐渐地从你面前移开吧
用深玫瑰色块中的玫瑰一次又一次地
移开了树篱之间的母语，把母语再移到
墙壁的斑点和日落之后的阴郁中去
这样，你就可以相拥我了。就这样，你就可以见到我了
头发乱了，又一次乱了
头发乱了，又一次乱了
归根结蒂，树已经完成了发芽期
最荒凉的南部地区，一口水井呈现出来
我趴在井栏上，我用整个身体沉下去
在井底，我可以格外地变清澈
我可以脱干净衣服；我可以不说话
我可以睡一觉；在井底，邮差叫不醒我的灵*
盐或者葡萄酒无法抑制并纠正我的命运
头发乱了，又一次乱了
我于是潜入井底。水草啊，青苔啊
恋人和鞭子啊，已经抽不痛我的脊背
在井底，我变得幽默，也变得惆怅
最荒凉的不是荒原而是舌头
一片荒原只有沉吟片刻间，溶入了
瓮中去，在瓮中的水波中荡漾着
最荒凉之景不是荒原而是舌头
舌头卷起来，为一只鸟的坠落而荒凉
舌头再次卷起来，为一片羽毛滑落了身体
而荒凉；舌头再次卷起来时，一群幼鸟出巢了
幼鸟们的幻想之翼，感动了舌头的力量
即使是最荒凉的声音也会落在尘埃下
最荒凉的不是荒原而是舌头
诗人用舌头卷起来，度过了一个瞬间
转眼之间，已经度过了一世
转眼之间，已经为一只鸟的滑落沉吟了一生
昆明最南部
昆明最南部就在海埂的旁边，几个世纪的
海草越来越茂密，肆姿无边的姿态
像女妖一样蔓延。我的写字台就在旁边
我的厨房就在一片水草中颤抖
多少年来时光已经耗尽了我的听力、嗅觉
到了40多岁，在昆明的最南部只有心灵最敏感
现在，我可以在水草中继续遗忘
把手中的许多箱子一只又一只地沉落水底
明洁简朴的肉身，达到了一种最佳的状态
我的蓝墨水，我的脖颈，我的银手镯
迎着时间之网而上，昆明昆南部
我将度过我的下半生，在水草缠身时跃出体态
她的暗哑声
经常发出暗哑声音的女人
只隔着一条河流，去追逐一群候鸟
她从不尖叫，她与生俱有的暗哑期
如此漫长，感动了一群候鸟
从不远离她视线的候鸟们
伴随她的身体周旋出去
她的阵阵暗哑之声，从候鸟们的落巢时刻
吸取了根须的窍诀
不会被别人的尖叫声所破坏
她的暗哑声长出了一对翅膀
可以依傍着鸟的游动而上去寻找耳朵
可以被一个知音的耳朵变奏出白云飘荡
知音
我诞生的时候，紧贴一棵石榴树
那花冠的金红色，象征着热情
环绕着我的影子，犹如一个人
递给我一盒火柴，照亮了旅途
蹒跚着，移动在亮晶晶的栅栏身旁
一双手再次递给了我钥匙，我闪身
掩门，打开锁心。在人类问题的中心
我浮沉着，像一只石榴一样被剥开
当我害怕、颤栗，身体或高或低地在飞翔
一道影子，浮入了半空，我感觉到呼吸轻盈如风
我感到空中弥漫着天堂的音乐，我感到
死亡也不过如此，像出生一样明媚
在澜沧江以上的纬度里
澜沧江的灵*在一波三折时
都会触碰到我们的灵*
在澜沧江以上的纬度中，我此生
触到了那些遗骸在此地安息的声音
那些前世的睫毛眨动着，犹如野草
经过了四季的轮回，又回到了枯荣的时辰
又到了睿智的双眼区分一切色泽的时刻
除了澜沧江，没有任何人告诉我灵*会变成花蕾
在澜沧江以上的纬度中，到处可以看见硬壳
那些已经替夜色作出决定的秋色弥漫
那些在风啸中适于吊丧的睡床
那些在遍地的橄榄树中馈赠给咽喉的诗歌
在澜沧江以上的纬度中
我经历了爱情的窒息，在芳草和疯狂的起舞中我吻过一个男人
亲爱的黑麋鹿触碰着我
在峡谷的底部，雾气氤氲
夜复一夜，又到了我从死亡中复活的前一夜
亲爱的黑麋鹿触碰着我
展开了我四肢，从头至尾亲吻我的忧伤
像是触碰到我的骨头
那些不可以用柔软征服的坚硬
可以在柔软中折断；像是触碰到了我的血液
我像芦苇似晃动，倒地，获得了永恒的再生
像是撕开了清晨的窗幔
那些浓荫覆盖的冠顶多么深不可测
亲爱的黑麋鹿触碰着我
膝头以下的那些纵横出去的诗篇
一天午夜，亲爱的黑麋鹿触碰着我
最漫长的一次长泣，在峡谷的底部
你给予了我狂野的姿态
从头到脚，我都是你的诗人
那些放纵过我的时间，因你而开始节制
我懂得节制是在吻你的时候
在澜沧江边的火焰中翻滚着牛皮纸的时刻
我懂得节制的爱你，犹如我放慢的脚步
慢，多么奢侈的等待，在越来越慢的时刻
你给予了我狂野的姿态，从澜沧江的波浪中
翻滚出去，在波涛的中间，我们缓慢的接吻
最美的狂野姿态，似乎带着神谕
可以带给在祭祀中破碎中的一只陶罐
噢，一只爱巢，被候鸟们栖居过
我们进去了，我们到了里面，在最深的尺度中相爱
亲爱的，在最深的澜沧江的深渊中
我们爱着，在波涛中，在水和血液的尺度中消失
森子
森子，年1月23日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年毕业于河南周口师专美术系。著有诗集《平顶山》（河南文艺出版社）、《闪电须知》（世界知识出版社）、《采花盗》（新诗丛刊森子专辑）、《与你有关的灿烂》（诗歌EMS周刊），散文集《若即若离》（百花文艺出版社）、《戴面具的杯子》（中央编译出版社）。主编、策划出版民间诗刊《阵地》10卷，与人主编《阵地诗丛》10种（河南文艺出版社）。作品曾获刘丽安诗歌奖。现居河南平顶山。
布谷鸟途经一座城市
播种的神翼途经一座城市
她叫喊：“布谷，布谷，布谷。”
在黑玉米穗上
穿过巨大的烟囱区
这时，我铁青的脸埋入
一本书页，怀念那场过山的小雨
布谷的歌声翻卷树叶，翻卷
瓦棱上的草，楼下
行人抽长的脖颈像一穗穗
青楞楞的玉米和谷子
晃动在爆裂的石板上
沿着雨水冲刷的河床，我寻找
神的踪迹。树木潮湿的灵*
翻过城市的高墙和屋脊
有一个小男孩在叫
“布谷——布谷——布谷。”
在灰色的街面上飞行
象征主义的雪
干燥的冬日
我拍着胸脯
象征主义的雪
躲到树后窥视
一只狗翘起一条腿
冲街角撒尿
一个中学生从四楼跳到三楼
带着流行音乐的划痕
我推开窗子
将一个烂苹果投向街心
.
铁丝网
在校园的花坛旁
园丁扯起铁丝网
他放下钳子的时候，那些
稚气的眼睛已被扎伤
血滴在鲁迅的散文里
黑体字的标题被浸红
而那些被挂烂的屁股
无脸去见校医
为了这份被忘却的纪念
一个低年级女生问
同桌男生“你有摘花的习惯吗？”
“没有……”男生答道
“那欲望呢？”
“欲望是条狗，它就
蹲在我们身后。”
一晃三年过去，谈话的
两个学生已走上不同的路
那圈生锈的铁丝网
还没有从他们的心底拆除
雨刮器
它忙碌着，为小雨梳分头
让我们怀念那些
拨弄算盘的乡下会计
四野是他们昏暗的房间
——加减乘除的过去
黑白胶片充分
美化了他们，直抵反面
这样，刮着雨
像蝴蝶用双翅
给公里数打叉号
平时，它伏在窗前
懒得眺望，安静如小女生
是我们之中最嗜睡的一个
在深度的睡眠里
剔除体内的狂躁
当我们祈求糟糕的天气
会有一个好心情
它就剪出扇形的前途
给我们看，并折返于
90度的最大值
它的存在相当于格律诗
大多数时间和人群忽略不计
地雷阵
路灯下，一群西瓜像带引信的地雷，
他闷坐着，还未爆炸。
街头是枕头，蚊子是老婆，
他的血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掉包了。
我在灯下黑里揉眼睛：他是如何
将他的愤懑通过他的手艺培育成西瓜？
软弱
坐在伞叶上，说几句疯话，
雨点的断线接通，
表达无远近。
雨外的人热感冒，急于发言，
又找不到消过毒的话筒，
所以关闭了声道。
青蛙轧扁在车轮下，
肇事的眼球一片昏花，
雨丝中断，接线员在读琼瑶。
握伞柄的手猛然抽搐，
我何以得到庇护？堤角上，
柳丝抱住波涛痛哭。
但我没那么做，因为冷漠
穿着体面的制服，在每个傀儡
前面，我放一个积木。
沙溪，一些倒影
有些想当然，水是水的独联体，
偶尔也会躲进房间啼哭。
拱桥是对驼背的挪用，另一个半圆
不行人，却证实了行色匆匆。
我的逗留只印证了我更多的不在，
针在心尖上刺绣。
你在的时刻才会有不在的幻觉，
就像桨叶划开双手。
孤寂感，有时是蔷薇挑开窗帘，
踮起脚后跟的那一幕。
一会儿是朱丽叶，一会儿是林豆豆，
她们的错误不是时差，是包厢。
活着就要向大地缴纳投影税，
养活牛*蛇神。
倒垂的房子并不深入，流水替它表述
远方——众多的亲戚。
这首小诗只是临水木窗上的一个虫孔，
光阴携带*针草和艾炙。
它仍是精确的上午和下午，甚至
是不曾露面的主人，你在小街上碰到她。
丁当
丁当，年3月7日出生，原名丁新民，诗作收入《后朦胧诗全集》（）和《他们十年诗选》（）。
房子
你躲在房子里
你躲在城市里
你躲在冬天里
你躲在自己的*皮肤里
你躲在吃得饱穿得暖的地方
你在没有时间的地方
你在不是地方的地方
你就在命里注定的地方
有时候饥饿
有时候困倦
有时候无可奈何
有时候默不作声
或者自己动手做饭
或者躺在床上不起
或者很卫生很优雅的出恭
或者看一本伤感的爱情小说
给炉子再加一块煤
给朋友写一封信再撕掉
翻翻以前的日记沉思冥想
翻翻以前的旧衣服套上走几步
再坐到那把破木椅上点支烟
再喝掉那半杯凉咖啡
拿一张很大的白纸
拿一盒彩色铅笔
画一座房子
画一个女人
画三个孩子
画一桌酒菜
画几个朋友
画上温暖的颜色
画上幸福的颜色
画上高高兴兴
画上心平气和
然后挂在墙上
然后看了又看
然后想了又想
然后上床睡觉
星期天
早餐
咖啡喂掉面包
领带系住西服
系住油腻腻的流行歌曲
猪蹄跑完了青春岁月
悲惨地倒在旧报纸酣睡
旧报纸披露了
一个凶杀案和一个劳模的事迹
被子还在温情地与枕头接吻
枕头不动声色在读青春期卫生
录音机张嘴一声不吭
邓丽君小姐一夜没睡此刻像个处女
一只港币一只袜子正和半块馒头聊天
一本打开的数学书上两只苍蝇为一个定理争论不休
阳光赤身裸体地跑进来和蒙娜丽莎调情
蒙娜丽莎微微一笑做了欧洲人的母亲
一位德高望重的空酒瓶连任了三届总统
四十个丈夫走进一个妻子家里又陆续走出
半截香肠和一只老鼠正私下进行会晤
七只雪茄与七个哲学教授吵得不可开交
一把餐刀又窈窕又贤惠至今尚未改嫁
一条新闻在大街上瞎逛又跑到墙角窃窃私语
一瓶酒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想起一桩往事
一生未娶一个康德一个安徒生一辈子怎么过令人难过
一双皮鞋一个小巷一个老婆一蹬脚就是一辈子
一个星期天一堆大便一泡尿一个荒诞的念头烟消云散
学校
老师站着
学生坐着
冬天趴在窗上
夏天躲在树上
爸爸在工厂做工
妈妈在商店打盹
爷爷奶奶在坟墓里不吭不哈
桌子是木头的
椅子是木头的
学生的脑袋是木头的
课本和黑板是老师的
老师爱上一位姑娘
姑娘是电影里的寡妇
寡妇是鲁迅的
鲁迅是三十年代的
三十年代是旧中国的
旧中国我们沿街乞讨
把唾沫吐在
阔太太的屁股上
阔太太跟着一个士兵跑了
到了台湾
害相思病死了
阔太太死了
爷爷死了
奶奶死了
爸爸和妈妈结婚了
一个在工厂做工
一个在商店打盹
而我们
统统来到学校
端坐在木头上
用木头脑袋对准老师
把老师钉在黑板上
故事
一、二句话
说不清你我
我们有照片
有一个半个互赠的什物
我怎样遇见你
而你怎样等待
夏天怎么炎热
秋天怎样遥远
陈旧的闲聊
形貌各异的亲友
你说起，小时候
偷了家里的铁锅去卖
吃足了冰棍，又拉肚子
结果一顿巴掌，两斤蛋糕
你的头发长了，短了
我的脸色好了，坏了
把一部电影共享
又将一瓶啤酒分开
一次又一次坐一路电车
比得售票员从姑娘变成妇人
然后爬山，在河里游泳
我差点摔死
而你差点淹死
直到最后，跑来一位绅士
脸儿白净，衣服里裹着爱情
我说好啦好啦
你就跟他去吧
别又哭哭啼啼
就像死了猫咪
但是你不要带走这故事
我要写出来
让大家去读
失掉的手
就在昨天
它还完好无损
如上帝的礼物
生长在我的身上
繁衍出爱情、食物
善良或者罪恶的种种事物
唾手可得，旋转自如
你好！兄弟，亲爱的上帝
剥开花花绿绿的纸
露出完美的糖块
起点准时起床
四处已满满澄澄
这是柜子
那是窗户、责任、沙发和工作
自行车、道德、妻子和户口本
你们来啦
钟表声四处流溢
一只上个世纪的蜘蛛
苦思冥想人类的出路
一只玻璃杯摔碎
接着是碗
面对流血的伤口
脚下的水泥板，五十年之内
随时可能陷落
而我蜷曲着身子
等候验证蜘蛛的预言
饥饿
今天给我带来果实
绿色的果实，红色的果实
这是我未成熟的欲望
还有热情，果实的二种颜色
今天的天气不赖呵
许多事刚刚发生，就被草草埋葬
有的露出一只脚，有的露出一条尾巴
它们曾经填饱我的肚子
我知道老人在暗自发笑
或哭泣，不远啦
落叶立刻有了某种含义
不远啦，我对女人和盘托出
绿的和红的果实
饥饿使我痉挛
我裹着空气熟睡
时间如黑色的蚂蚁
先啃我的梦想，再吃掉我的四肢
也许我该以另一副德行生活
先摔上一跤，医院
躺在手术台上，打一针麻醉药
让医生将胃摘掉
与一个阳台的距离
对面的阳台常常发出一种声音
我伸出脑袋却无处可寻
怀疑这声音起自我的内心
回头看看仍空无一物
这是八月的一个无雨的日子
我站着，酷似啤酒瓶的形状
一有动静，就竖起两只耳朵
仿佛意外的东西就要降临
一个阳台被安放在我的对面
之间的距离让我感受到它的样子
刚刚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即将要发生什么的样子
对它的一切，我无能为力
甚至我像是另一个阳台
一个光滑的少女在上边进进出出
我仅仅能猜想她可能发出了什么声音
其余的一切都藏而不露
无雨的空气沉闷、不安
对面的阳台上露出柔美的胳膊
听听，究竟是什么声音
凸凹
凸凹，本名魏平，年3月10日生于四川都江堰，4岁随家迁往大巴山，31岁返回成都。年与人创建端午文学社。年出版处女诗集《大师出没的地方》。写诗的同时，也写散文、小说、评论、电视剧等。现居成都龙泉驿。
最怕
最怕和哥在山上
在山上也无妨
最怕飘来偏东雨
飘来偏东雨也无妨
最怕附近有岩洞
附近有岩洞也无妨
最怕哥拉妹子钻进去
哥拉妹子钻进去也无妨
最怕燃起一堆柴火
燃起一堆柴火也无妨啊
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
纪念
——给安娜·阿赫玛托娃
阅读你，是一九八九年秋天，
而那时，你七十七岁的少女的肉体，
已离开我整整二十三年
和一个漫长的、只隔着乌苏里江的夏季。
百年诞辰，却无一字、一词留下，——
不仅是我，全世界都在向前，向前，
连莘莘学子们也在忙“别的”。
内部在外部找到恰当的平衡。
而“阿赫玛托娃”，这个词，这个
男性俄罗斯中巨大的女性意象，
压迫、教化了我十一个春秋——
直到今天，我还迷失在白桦林围成的“室内”，
没有走出
一场紧跟一场的列宁格勒的飞雪。
“我活在世上……
你知道吗，这样的运道
我只巴望
仇人同我分尝。”
这是在巴黎，美术的海洋中，
谁与二十二岁的美丽结下诗歌的深仇？
是啊，我们的运道，竟如此相似
又这般不同。
反革命的前夫……
永远的未婚夫……
独子列夫……
风雪中的祖国，皇村，肺结核的阴影……
我看见没落贵族的女儿，一个角色的难度：
矛盾，复杂，愁怨中的刚强：
刚强中的焦灼，宽容，反复，
和一次、一次，离去后的离去。
我还想用数字说话：写作，六十年，你。
我为写作而写作，贵在坚持；
你为神祗而写作，直到
肉身消亡——化为神祗。
谁比谁更无道理可讲？
“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豁达，
没有人比我们更傲岸、朴质。”
吟着这句诗，我矛盾，复杂，诚惶诚恐，
娘胎里就开始羞红
——至今不敢当众朗诵。
大河
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大得不流动。
整个世界，除了天空、夕阳，就是大河。
尤利西斯漂泊十年也没见过它的样子。
没有岸，水草，鱼歌，年月，蚂蝗，和蝶尘。
我甚至也是这条河的一部分。
对于这条大河，我不能增加，删节，制止，划割。
或者推波助澜，掀起一小截尾部的鱼摆。
夕阳倾泻下来，没有限度地进入我的体内。
无数条血管像无数条江流涨破中年的骨肉。
仿佛恐龙灭绝时代的那场火灾、那场大血。
布满整条大河，地球，这个*昏的呼吸。
又仿佛混沌初开，分不清
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水在哪里，血在哪里。
我见过河南的*河，重庆的长江，青岛的海。
还见过川东地区山洪暴发的样子。
它们都没有那么大，那么红。
并且，早已先后离开我的生活，远去了。
我所在的龙泉驿没有河，因此缺少直接的联想。
现在，除了在阅读中碰见，我已很难再记起它们。
这条大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还到不到哪里去。而那个*昏的场景，
不仅在夜晚，甚至白天，都会不时出现。
仿佛一个梦魇，一种幻像，大得不流动。
只有那水的声音，日夜轰鸣、咆哮、让我惊怵。
草堂遇雪，或信于杜工部
跨进草堂，丁亥首雪就落了下来。
雪里：不见江船渡，不遇独钓翁——
万里船泊了东吴，水也下了扬州。雪
大概没能更白，但大邑瓷碗
的确大不如前。这是宝应元年以前的事，
建子月逸出的雪。西蜀冬不雪
年份，你只能手搭晾篷，望西、望西：
望窗外山岭的千秋雪，
感受到面的岷山风。今天
我亦见早梅——哦双重的雪！
静于庭树，舞于蜀天，香于纸墨。今天
依着你的铜像并肩看雪，看见了唐代
的雪：你的雪。又，顺着你巩县的目芒
数去，无数的一粒雪也在思想、忧患，
疯狂地下，令你反思想，不激动，偶着
一词。听，一条东来的侧径昂起头来说：
遇雪我是浪漫的，遇你我是现实的。
桃木问，或手间事
一枝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做拐杖，
掷杖的尽头，会不会长出夸父的
桃林？拿它去做鼓槌，会不会易手逢蒙，
成为阴招杀羿的凶器？
拿它去做门神，神荼和郁垒
会不会为羿的老虎，捉来更多的恶*？——又
会不会化为后来的桃符、再后来的春联？
拿它去做剑身，悬于庭梁，会不会
祛除老孟德的顽疾、镇住
一个三龄童的老宅？拿它去做
一万张响弓，会不会射出一支棘制的哑箭？
索性拿它去当柴薪罢，会不会
打死不燃，后又突然反燃，直取千里长安？
今夜星光熹微。这枝折于东南方的桃木
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吧——
它就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一个人的体制，或无柄之刀
刀无柄，不反对一匹脱缰的马——倾向
一个不听话的人。刀不仅在太阳浴中
冻结敌手，闪现寒光，还在象皮鞘的长夜
把能量一寸一寸收回思想的磨石。流泪
时，磨出的刀口，有苦涩的盐末：有
亡灵的汗味。见血封喉的手段，千里取首的
谲踪，令时间的长恨歌不停地
改弦易辙。它独来独往的步态，是里尔克
之豹，走出栅栏的谱系：更狠，也更善良——
一头孤独而陡峭的母狼，平地起风雷
又收回风雷，消散于无迹。
看见它突然跳出鞘口的人
看见了月亮的残缺。看见它怒目圆睁的月亮
看见了一个盲人的现世。尖利、宽泛，
这粒热爱自由的词，反对专制的句式
最终成为自由本身——呵无尽的美！
一个人，在自己的体制里，戴盔穿甲，抗拒
国家机器，建立修正主义。一个人，在甲虫的
绳索下，窥见体制外的乌托邦。罢了、罢了，
还是制订自己吧：刀的主张，一个人的宪法——
甚至，从刀到刀，废黜一切：
实词、虚词、逻辑、秩序……
这会儿，让我们眯眼，顺
刀腰纤细的血槽望去，倒悬的天空无限分裂
——分裂出云、风、尘埃，一只鸟又
一只鸟，一个“我”，又一个“我”……
这个*昏，黎明一样清醒、锋利，无人拿捏
清平
清平，本名王清平，年3月12日生于苏州。双鱼座。年至北京读书，年毕业留京工作至今。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年获刘丽安诗歌奖。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一类人》。作品散见于《北大诗选》、《中国诗歌评论》、《当代诗》、《中国先锋诗歌档案》、《AnotherKindofNation:AnAnthologyofContemporaryChinesePoetry》、《发现》、《小杂志》等书刊及“文学自由坛”、“诗东西”、“汉语江湖”等网络论坛。主编由美国CopperCanyonpress出版的中国当代诗歌选集《PushOpentheWindow》（中、英文双语）。
偶然的花衣裳
在通往消失的路上，寂静的走廊
一个从不低头的人，他穿着花衣裳
他突然看见了它。
灯光幽暗，足音空响，不可能有别的事
被想到。不可能有别的言词――
“一个人，一阵风，都将消失。”
可是，花衣裳，一件存在了很久的事物
就像一只亡命的兔子，它飞驰而过
其实仍在自己的家中，睡眼惺忪
懈怠，不抵抗，对死亡一无所知。
偶然的花衣裳，它也可能是攻瑰中最坏的一枝
徒有玫瑰的形象。爱花的人看见它，就像
房屋看见道路，亡灵看见爱情
但它出现了：先于这些事物的真实。
祖先和亲人
祖先中的一位是我的亲人，我相信
他的灵*已飞升。可他的尸骨更值得称道
因为在死亡到来之前
他已将灵*放在一边。
给我智慧的是祖先，给我身体的是亲人
今天我看到这样的景像：一个人大限将至,他让身边的事物各归其类
就像一位小镇的杂货铺老板。
他的手灵活、准确，但他的力量已有限
对着明亮的窗户他喃喃自语：
离去的就不要再回来。
就这样我看到祖先和亲人，他们各归其类：
归于尘土的是我所爱
我黑暗的本性却来自飞升。
鱼
在水上
一条鱼度过晚年时光
它脱下心爱的衣裳和
皮，肉，骨头
挂在水草上
一条鱼把随身携带的事物分给大家
变成一条更小的鱼
属于它自己。
登山者
山上，猛烈的风停下来。
来自北京的登山者
望见他们几天后的归程。
残忍，有一点；但旅行太诱人。
地图上享乐的红线，
哐当哐当的火车声，
突然出现的云雀和
划过蓝天的大雪崩，
将他们置身于人民之外，
和*治相称的桃花源。
盛夏一日
炎热，宽阔的大街，
车辆驶向下一刻。
一个人弯腰，
拾起云彩下的生活。
呵，大地的变化多么惊人，
一个影子完全被修饰。
祖先，帽子和裤子，
消失在一分钟的回忆里。
时光的车轮隆隆向前，
把贵族运向八月的乡村。
那儿，*色和绿色选择白，
利益与损毁选择卖。
庄稼，热烈地退向春天。
尖嘴的狐狸一下午等待
两足小兽的混乱。
哦，甜美的汗液，
胜过一小杯稀释的蜂蜜，
带来漫漫长夜，孤灯一盏。
雷雨交加，梧桐花盛开。
河水漫过坡堤，
把城市推向十年后的度量衡。
结束得那么快。
此时此刻，雨点猛打着草叶，
发出震古烁今的啪啪声。
灵*的斗争已经结束，
一条大街黑压压一片，
完全推卸掉责任。
短短几分钟，一次漫游在秩序中缩小，
从无穷到一点，沿途种满可识别的
洋槐，刺槐，和国槐。
东华路一带
仿佛只有一点点时间
可以停下来，看这逝去的
突然掉头的美景。
这些外乡人……怎么可能
不为我上演华丽的过场，
勾钩子，做姿态，投下影子。
呵，我怎么可能四十岁
仍是如此步履匆匆，
往东华门赶，去约会，
而又强烈地在脑海中停下来。
不可能，又一个少年代替了我，
把驻足的经验完全荒废。
但的确荒废了……大部分，
不久前，是因为忙，
几年前，是因为对孤立的美的遗忘。
啊，人生几乎在一瞬间改变。
逝去的又回来，怎能不
为它停下匆匆的脚步？
把贫苦的，不美的
需要战争，谴责战争的世界抛诸脑后？
在儿童剧院门前的敞地上，一刹那
快乐的，深呼吸的魔*远去了。
我几乎不曾慢下来。
我知道，不是我的坚定，而是我的动摇；
我害怕逝去的又将逝去。
时代一日
旋转，一而三，终于停下。
这正确的生活导致错误的数学。
阴天过了多半，恋爱中又死了几个
在各方面无力支付的穷汉。
这是因为，阳光露出了端倪。
十分小心地，却又似猛烈地
摧毁了死亡的想象力：
一条命包围了两个祖国。
在蓝色的天空上，黑色几乎
完全停下了梦想的脚步。
随着雨季前一场雨的到来，
小说家进入休眠期。
他们看不到一段时间内
作为推动力的强劲的疲惫。
那么远的新，缺少混淆的机会。
原初的胆怯、眷爱，均不必提。
一天的时光过去，只有中间的陈旧
牛肉饼一样夹在汉堡中。
在儿童手上，秩序也在发生着变化，
人物也在经历着生死，但不留下后话。
拆迁有感
睡得糊里糊涂，不晓得
早上六点能否起床。
从清河到东四，一个半小时
从“天啊”变到“真快啊”。
华大姐，一个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
法国人，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中国现在
已经接近了战争状态？
她的中国祖父和混血父亲都是
出色的建筑家，在胡同里度过大半生。
她自己视胡同如命根，奔走六、七年
出了名，伤了心。
我的家园，也是她的家园，红星胡同啊，
还能名存实亡几年？
抹一抹泪，叹口气，我还得
和拆迁办斗争到红领巾公园。
三天前，我亲爱的邻居，高大姐
不堪拆迁引出的家庭折磨，留下一张
不祥的纸条失踪了。
她是多好的一个人……我们哭
就像对着虚无哭。
呵，生活难道就像那只
我们共同喂养了八年的野猫——
“*咪”、“肥猫”，说没就没了？
我七岁的女儿半夜上厕所，摸到了
清河寓所的电脑桌下。第二天，我把它
当作笑话说给人听。又一天后，我第二次
说起它，心里猛的一紧：那是红星胡同
我们家上厕所的路线啊！
杨森君
杨森君，男，偶用笔名杨迈（发表小说、评论等），年3月13日生于宁夏灵武。毕业于宁夏大学*治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梦是唯一的行李》、《上色的草图》，哲理随笔集《冥想者的塔梯》、中英文诗集《砂之塔》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
安息日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去世了
曾经和我相爱过的女人
来迟了，她们要看我最后一眼
她们轮换地抓起我的手
放到自己的脸上
唉，我爱过的前三个女人
脸上都有了皱纹
苜蓿地里
苜蓿地里
我看见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它多么孤单啊，
但，我又看见了另一只。
两只蝴蝶是幸福的
我试图用目光挡住飞过来的
第三只蝴蝶
不让它接近它们。
长途汽车上打瞌睡的人
我紧挨着一个女孩坐着
故意打瞌睡慢慢把头偏过去
最后整个上半身都靠在她身上
座位后面
一名陌生男子以为
我真的睡着了
偷偷伸手拍我一下
我装着被惊醒
就坐起身
在吴忠到银川的途中
他一共拍我三次
一只杯子
我的孩子还小
他打碎了一只杯子，从客厅
跑过来兴奋地向我报告
像干了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我真为孩子高兴
他打碎了一只杯子，多么快活
已经不可能了
是什么人打碎了全部的瓷器我想知道，我想看清他们的相貌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我也想知道，瓷器落地的瞬间有过怎样的碎裂声，这声音什么时候停下来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我还想知道，完整的瓷器摔碎时碎片伤的是人，还是物，物是一束花还是另一件瓷器，或者更多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整个清水营古城，遍地是碎片我很想找全它们，将它们复归原状哪怕仅仅复原的是一只花瓶，或一只碟子可是，已经不可能了就我所见，那些残缺了的又不知残缺过多少次了
红酒
这酒不能畅饮
欢乐也是如此
如同这红色的液体
我有诸多哀愁，我有宣泄的顾虑
旷野上
旷野上
一个人放牧着一群羊
在我驱车前往鄂尔多斯草原的路上
车停了下来
我向牧羊人走去
牧羊人向他的羊群走去
偶感
山坡上的石头
那么一动
就滚下山去
一会儿，山下
“嗵”一声
石头见到水了
山坡上的我
反倒孤独起来
麦城
麦城，本名王强，年4月24日生于辽宁沈阳。年起开始从事诗歌创作。已出版中文诗集《麦城诗集》，中国作家出版社，年；《词悬浮》，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年；日文版诗集《麦城诗选》，日本澪標出版社（Miotsukushi），年；英文版诗集《麦城诗集》，英国谢尔斯曼出版社（shearsman），年；《钻石里的一滴泪》，瑞典自导出版社，年。现居大连。
油画故事
早晨起床之后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看墙上的油画
油画里的女人
手上拿着面包和杯子
冲着我走来
好像在暗示
画家在画早餐的时候
接到另一个女人的电话
就起身离开了预设的美术方向
所以这幅画的杯子里没有牛奶
但我注意到那两块面包里
画家已经多画了几片火腿
点上一支烟
想和画里的女人
等画家
和他的观念一起回来
并请他多画几杯牛奶
还有果汁
这时，电话响了
电话的另一端
也是一个女人
她说画家回不来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现在牛都得了英国病
画家担心把牛奶画在杯子里面
被人喝了之后
会和牛一样疯掉
我刚想说声谢谢
电话就挂断了
布艺
一块布
拦住一个季节
做这件布衣的人
是位山东老太太
她把穿这件衣裳的人的品质
缝进衣领之后
就匆匆地走了
她留下来的东西
像布艺上的针线
细而绵长
你无法知道从哪儿开始
又将在哪儿结束
缝纫机
一九六六年
大年初一的前一天
我跟活在皮肤里的姥姥说
把这台缝纫机
卖了吧
换了钱
把节日赎回来
姥姥听后
气哼哼地回答
卖了它
家里这么多的伤心事
如何缝
又如何补
随后
姥姥脚踏上缝纫机
嗒嗒嗒，嗒嗒嗒
她刚刚的那一份表达
随针线一起
织进了我的蓝布衣里
多年以后
放学回家的路上
蓝布衣上的一根线头开了
我顺手一拽
姥姥的那份表达
被我越拽越长
你用哪一个地址回来
正月初一
一觉醒来之后
我问坟墓里点油灯的外公
你回来了吗
外公把光芒
轻轻地推过来
摇摇头说
没有
正月初二
又是一觉醒来之后
我问碑文里拆洗旧词烂字的外婆
你回来了吗
外婆把缝补好的一个句子
搁在了一首诗的题目里
同样摇摇头说
没有
正月初三
也是一觉醒来之后
我问擦地板的老娘
你回来了吗
老娘把擦好的一条路
放在我时常拐弯的一个地方
还是摇摇头说
没有
正月初四
依旧是一觉醒来之后
我问看新闻早八点的老爹
你回来了吗
老爹把从死亡翻译过来的一条鱼
放进我的眼泪里
继续摇摇头说
没有
正月初五
一直到正月的每一天
被别人抢光、用光、花光
请你告诉我
你用哪一个地址回来
找死
上午十点左右
接到一个电话
说一个好朋友
刚刚死掉
死在一起车祸里
放下耳鸣
快速赶到电话里的那个段落
那里空无一人
车祸
已被死亡档案拖走
赶到火葬场，我看见
这里处处摆着死亡
哭声，此起彼伏
你无法知道
谁的哭在负责谁的死
在告别大厅
我的哀伤
被悼词拦住
它问我找谁的死
我说，被车撞死的死
楼上，楼下
东厅，西厅
我怎么也找不着
忽然，身后传来一句话
这个人在找死
纸灯笼里的纸光芒
姥姥跟我说
她打小的时候
仅用一个纸叠的灯笼
守岁
姥姥拎着它
东家走走，西家看看
凭这盏纸灯笼
想把这么大的节日照在窗户上
或照亮的童年里的疑问
真是难上难
讲着讲着
我忽然看见一个人影
比穆仁智还穆仁智
拎着大红灯笼
从京戏的地方口音里
迈步出来
一个黑暗向另一个黑暗奔去
灯笼里现有的光线
无法照射出一个角色的全部困境
由此，我发现
贫困，不反光
尽管，姥姥叠的那盏灯笼
早已不在
但，纸灯笼里的纸光芒
却还在照着姥姥的脸
鱼
鱼在画里
画挂在鱼的目光上
鱼，张开着的嘴
咬住我的内心活动
鱼跟我说
把水拿过来
我就能游回去
即使是眼泪
祭祀
——献给我的外公和外婆
外公，在坟墓里
校对着碑文
我在坟的外头
点人间的香火
瘦瘦的身躯
瘦瘦的面容
瘦瘦的行程
瘦瘦的影子
从里到外，外公
被瘦归拢在一起
瘦，是他
唯一能留下来的东西
外公的最后一个梦想
准备回传给迷恋故乡的一个背影
却被生死离别
铲出了界外
我拧开酒瓶塞
贴着外公的瘦
对着他内心的空瓶
倒，我的孤独
彼与此
石匠
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
远远地扔了出去
石头越过一座大山
在大山的后面
重重地落了下去
石匠
翻过山脉后
落地的石头
已变成了另一座大山
石匠莫名其妙
明明扔出去的是一块石头
转眼之间
怎么变成了大山
回到村子
他把疑惑讲给乡亲们听
男女老少纷纷替他猜解
大山是什么？
大山就是石头里的石头
你是什么？
你就是我里面的他
我是什么？
我就是他里面的我们
我们是什么？
我们就是人间的石头
手术记
七月一日
因腰间疾症发作
入院手术
从拍照的医学影像来看
因心眼狭窄
长期压迫胸怀和气质
故性格酸麻
致使脚印总踩空道德
护士手中的医学笔记
帮我改好了术前的心理活动
天使的身影
把我的紧张和恐惧
一同推进了手术室
一个中年麻醉师过来
他看了看病志
建议先麻醉我的仪表
再麻醉观念
等上半生没有知觉了
接下来终生麻醉
为我主刀的医生技艺精湛
他为无数人做过手术
无一例良知被划破口子
据说，几天前
他给一急诊病人做手术
那个人的人生经历
刚刚被手术刀拉开
又匆匆地缝合上了
他的助手透露
那个人的邪恶
已扩散到了下半生
众人的等候和焦虑被消过毒以后
对我中年危机关节炎症的手术开始了
当乡愁神经
系故乡责任的指环扣
在我的体内松开的时候
医生从他的眼睛
引出一根细细的医学视线
纫进了手术针眼
缝合好乡愁的同时
又把乡音缝在我的牙齿上
疼赊来不久
痛还要来伤口投资参股
外婆从世人对她的评价里走出来
用她的山东方言对我说
到了拆线那一天
你只要拽住线头
轻轻一挣
所有的悲伤都能拔出来
昨夜，身体康复的种子
在我的梦里开始发芽
我看见友善的人们
纷纷取出别在衣兜里熟悉的手势
蘸着纺织我站起来目光
写下了《手术记》
作者：人间
护士说，出院的那一天
她看见外婆拿拆下的一根手术线
把孤单缝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恨
我的恨
只有半厘米长度
曾有人让我量一量地上的蚂蚁
结果，恨愈量愈短
短到只能面对着镜子
把自己的影子恨得无影无踪
一只鸟，穿过我的阅读
一只鸟
飞进了一首诗里
它踩到的那张稿纸
即刻变成了一片田野
谷穗低着头
一粒一粒地数种在诗里的这点粮食
鸟脱下自己的影子
把它挂在题目上
然后，叼起我的惊讶
飞走了
野夫
野夫，年6月6日出生于湖北恩施土苗自治州利川县汪营镇。土家族。年考入湖北民族学院中文系，年再次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曾经当过教师、教研员、宣传部干事、警察、工人和囚徒。年出狱后成为个体书商和自由写作者。年开始诗歌创作，年在鄂西组建“剥枣诗社”，年成为湖北青年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年与南野、唐跃生、李斯、方舟等成立“后现代诗人沙龙”。曾经在80年代出版地下诗集《狼之夜哭》，年在台湾出版诗集《门后的守望者》。曾经获得“第三代诗人回顾展”之“杰出贡献奖”，“当代汉语贡献奖”，台北国际书展非虚构类图书大奖，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奖。
冬天的熊
冬天的黑熊行走在雪原上
为饥饿所驱逐愤怒地行动
沉默如冬眠的河流
大地啊遗忘伤痛的季节
熊群却难以入梦
跟随风跟随落叶的方向
踏上寻找粮食的路熊群
在冬天格外醒目
远离家园的游荡所到之处
荒凉如夭折的爱情
失去目标的寻觅
什么也不能抚平
这些冬天的缺陷
无声的鱼
没有受到骚扰之前游动
总是静静的河被划破有千万条
伤口浮于面但痛感已消失
即使刺透也能容纳这种
无声的贯穿它是鱼
可以没有利器在唇的闭合间
水便很青春地扭动
完成十个姿势
下沉或者上升都不用言辞
在翅膀的隐喻中
声音显得累赘它是鱼
假设倦游是真的也很容易
歇于柔藻间省略一切光
鳍叶不知觉地摆弄
使渐渐松弛的波浪动感如初
潮音远逝平静从每一瓣鳞缝间渗透水
但融化已不可能它是鱼
鼠尸
我忽然被风倾斜。
唉，生命竟如此不支，好单薄的岁月。
怎么从呆滞的路面上浸出一滩血，
这里陈列了哪位远游者的足迹呢？
胸膛拉紧了手，已经无数次了，
这样从重轭下取出试探虚脱的气息。
而一具鼠尸竟这样沿着夜色贴向视觉------
心啊，也曾经那样穿越过簪花的田野，
一些风也曾经飞矢般偷袭，
为什么在翻过同一片土地时才同时被击倒
让这般鲜艳的余色来渲染我们的厄运呢？
仿佛依定了一个秩序。
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都市之路，
多风的*昏，然后倒下。
液化的思索从指缝溢出，为所有
被驱逐的命运默哀，一具太小的身体啊，
一粒更小的心开放成春天的落樱，
万户楼窗从此捂紧面孔。。。。。。
在屠场般的大道上，永远不缺乏这种颜料。
而漫游总难结束，小驻又终将出发。
即使脚下有弱者在羁绊，
仍旧新鲜地渴望生活。
眩目的死亡啊，你以路诱惑我们，
又以我们多难的际遇弥合你原本苍白的画布。
在已经平息了的挣扎中，我多么想
-------像注目这一具鼠尸一样-------
回视我零碎的影子啊。
碎杯之喻
在我把沸腾的水注入一只
透明的杯子时我听到
一声呻吟从其底层浮起
之后其表情以一种液体的方式
缓缓浸出我的指缝
整个冬天我没有拂拭过一张泪脸
而此刻只能紧捏某块碎片――
像执着于一段往事
以分担那肯定存在的灼痛
我注目着只杯子的残骸
冷却太久而不堪这骤临的热烈
仿佛面对爱情的废墟
致火车
火车朝冬天迎头撞去火车使大地宫缩仿佛临产仿佛一个逆子即将喷薄而出
火车像一个不公的时代把农民和村庄甩得远远一头扎进城市的酥胸然后呼叫然后喘息
火车飞呀飞被既定的道路弹弓般射出而乘客有谁不曾晕眩
这就是前进前进进前进让我们遗忘转眼即逝的往事甚至遗忘一些被碾碎的生灵
茶的寓言
注视一杯茶以获得山野垂青
感到裹紧的岁月倏然展开在手上
仿佛春天的绽放只需要一捧水
就能使生命踏过一次死亡
这些浓缩了风霜的植物
一次次宰割仍生生不息的植物
被揉搓被碾压被肢解
被炮烙被封闭被烫伤的植物啊
复活于瞬间重新泛出青春之色
苦难沉淀一切成为往事
在回顾中宁静而淡泊一杯茶
就这样进入人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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