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在京西一角,专意捉住细的虫鸣、幽的花香、清的鸟音、柔的水声,董华在文字里回到欢乐时光。
插图选自《大地知道你的童年》郭红松绘
这不,他又有一册新书印出来了。《大地知道你的童年》,一听这书名,心就往昨天飞。
取材广得可以,尽为乡村物事。自然环境的真、人物气息的浓、庄户风情的足、家常滋味的深,都在这里面了。举要:一昆虫,二草木,三鸟兽,四时令,五民俗。写的这些,乡亲们读了以为旧,城里人读了以为新。总之是,大为远近所钦。平凡的村野生活经这有形的书写而定型,在世间立下弥远的存照,时间之涛决难将其湮灭。
自小长在乡村,多识虫鸟卉葩之性是本钱。眼底名物,雅正的辞书恐是不载的,着笔,经了董华的点染,却登入文学的崇宏殿堂。这下儿,虫儿们怕会颤着翅,树儿们怕会摇着叶,鸟儿们怕会亮着喉,跟他亲。
还有一件。名字的俗与雅也有讲究。在这书里,“花蹦儿”比“斑衣蜡蝉”有味,“寒号虫”比“复齿鼯鼠”顺耳,“吊死鬼儿”比“尺蠖”熨帖,“臭椿”更比“樗”来得合适。
顺流而下,干脆一俗到底。爬在沙滩草丛里的“倒退儿”,专吃庄稼叶的芝麻虫,狂啃果木的蟪子,叮肉吮血的狗豆子,农宅菜园里的马蔺虫,性喜阴湿之地的蚰蜒,屋角窗边的香大姐儿,草滩田野上的屎壳郎,夏秋空中飞的天牛,爱吃榆树叶的铜格螂,绕着马兜铃翻舞的蝴蝶,豆秧底下的磕头虫,椿树上的花媳妇和锁儿,杨柳枝上的季鸟,盘桓于桑条上的黄鹂,爱在河道旁小叶杨上生活的小树叶儿,在大青杨枝桠间筑巢的雀儿鹰,叼啄房顶核桃的山麻子,喜在灌木丛、麦垄和蒿草间搭窝的阿嘞儿,体形胜过麻雀一多半的胡不腊,通身墨黑的黧鸡儿,崖穴石隙里栖身的寒号鸟,还有松鼠、狼崽和柴犬,摹形姿,述性状,在常识上是对的。写差了,众生灵也不会答应。若无长年的观察,便不能明晓物性,下笔,缺了抓挠儿。
一
“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董华的文字得力处正在这里。光“对”不够,还得写情,普通的生活场景方能从日常化走向散文化。要不,笔下之言就成了生物学词条,而那实在还是其次了。
杜梨树花开,坡岭美成半幅图画,树下嬉闹的小不点儿“看一眼枝上的白花和嫩叶,感觉特别亲,像爷爷奶奶的慈眉舒展”。春风暖着心窝,就扯嗓唱山歌,弄得“树公公、树婆婆,听懂了儿童的爱,舒心享受山地上最美声音”(《杜梨树下淌儿歌》)。
呼为“黑裙儿”的野果,北京的瓜地、果园、菜畦、宅院、水渠旁、河沟边、玉米田里,常见,“在少儿心目中,黑裙儿简直就是精神圣母”,与农户孩儿连心。娃娃们用至纯的天性待它,充满仪式的尊严,“无论是长在地里的,还是长在家里的,任由其自生,绝不人为破坏,并对自己的欲望进行克制。这种自小不暴殄天物的行为,将来注定会影响他们作为农民的一生”(《谁家的黑裙儿又熟了》)。
妈妈拳儿,长在山岭上、河谷旁,果珠儿红艳。“山里人是以贴心感情来亲近妈妈拳儿的”,跟它性命相依。“自小吮吸妈妈拳儿的孩子,到老都不会改变对妈妈拳儿的依恋”。他们能“由秀美的果实,想到母亲哺育自己的人生。果实正艳时,好比母亲正处于青丝满头的年纪,伸出的手儿是红润的、秀气的,即便于后背上挨上一拳,也不疼;但因何挨打,会让你牢记终生。可是妈妈也有老的时候啊,当你看到她满头白发,手上青筋裸露,她还有打你的力气吗?你对此只会生起锥心裂骨的凄凉。到了七老八十,白了胡须,还有妈妈在,还能受到妈妈打,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情啊!可惜,当你知道珍视此情了,很多的遗憾你已来不及补偿……老了,有妈妈在,你这个人就有天大的福气!”(《引首妈妈拳儿》)
桑葚熟了的初夏,桑树下的孩子爱学鸟语,“调门先压下去,再挑上来,拖长长尾音。放肆为美,快乐极了”。此番幸会,“至老不会忘记其中乐趣。思来想去,觉得黄鹂‘吃我桑葚红屁股’那声叫,是一句诗”(《黄鹂留下一句诗》)。
还可举《“秃儿”来啦》里郭老爷子养狼的传说,《老牛、小牛、羊羔和狐狸的N多意味》中老牛给犊子让水、羔羊叼走屠刀救母、受伤狐狸引开猎人保全幼崽的童话,有追怀,有枨触,有感世。所下字句,也是眼泪也是笑,皆见情致。
二
四季也是他倾情的。那番光景,美!
春来了。跑上河岸拍燕儿窝,“小燕子擦着柳梢,飞上又飞下,轻声地叫,像双双说着悄悄话”。这幅画,映于《大家都来拍燕儿窝》。折下青嫩的柳条,揉揉削削,做成一枚柳哨,吹醒了田野,也“美好了少年,美化了春天”。这哨音,飘进《柳哨俏春》。河边的野菜滋芽了,抓起绿滩上的石头朝水面用劲儿砍,“甩出去了,扁平的石块像蜻蜓点水似的,一颠一颠溅出了浪花,也极像鱼儿在水面上跳跃”。这串水花,飞入《打片儿溜》。
夏到了。门前小河边逮蛤蟆骨朵儿和蜉蝣,倭瓜花和豆角花上捉蜻蜓,草叶杂花间摁瓢虫,国槐树下戳吊死鬼儿,荆条篮子帮儿别着小蚂蚱,净是这个时节要办的。
秋深了。谷子地、豆荚田里,老奶奶领着小孙子低头寻着。《拾秋》的末尾这么写:“颗粒归仓,拾过一个秋季,各家像摊开百谷场,展览一地:高粱穗一堆,谷穗一堆,黍穗一堆,带轴儿的小玉米一堆,杂色豆子各归置一堆……笸箩簸箕,五光十色,放射出劳动家庭的勤劳和完美。”意与境,那么谐适、圆融。
咬酥脆的甜棒儿,尝艳红的烘柿,都是口福。扽下肥大的蓖麻叶,只留半尺多长叶柄,擗开口,揻平,放上几粒绿豆,仰颏儿吹着玩,喜得男孩咧嘴乐。白薯拉秧了,小姑娘找来叶梗,撅成短段儿,当耳坠挂,透着得意。迎风下到沙土地,抡起三齿镐,一下一下刨花生,也是年年的农事。
冬临门。泡上腊八蒜,做起萝卜灯。萝卜芽的花骨朵泛出淡黄色,盛开在岁朝的爆竹声里。将扁担探上房檐,掰下冰壶(也叫冰溜),嘎嘣嘎嘣嚼。《快意冰壶》里说:“冰壶晶光剔透,与孩子心地相映。”男生课间玩“撞拐”,冷天找乐。大青杨耐寒,叶子落得迟,叶梗柔韧,用来“赛老根儿”,是少年斗输赢的游戏。还有“嗑房子”“吃面条”跟“搋子”,各有巧妙,多是村中女孩着迷的玩儿法。
四序迁流,尽作纸上凉炎,撞着人心。上面这些,你品品,多活泼的笔墨!这笔墨叫人明白:童年是可以再造的,在文学世界。
三
中国乡村社会传统,存而不灭,民俗之功大矣哉。百花山下、大石河畔的风习俗尚,蓄着不淡的情味,以散文的形式表现,董华当了讲述的主角。大抵还像活了多半辈子的人,坐在村口老树下跟一群孙辈闲聊,句句能当故事听。
进了腊月,碾盘上的碌碡转上了。妇女可劲儿张罗,小伙儿抱紧碾棍,磨黄米、推白面、轧豆面,备好食料,过节做年糕、蒸馒头、炸饹馇。天冷风寒,心头热:“忍受住了饥寒,推碾子换回来的补偿,是将一颗接受劳动锻炼和珍爱劳动果实的种子,早早播种在了心间”(《推碾子》)。
谣谚也入心。观气象,老话讲:“长虫过道、燕儿飞高,老粗儿不信拔艾蒿。”话中的理儿,乡人心里装着:一见了这三种光景,雨就快来了(《长虫难过童子关》)。
田舍饭食,能见土俗。不是下锅煮,就是上铛摊,差不多全是面做的。它们“展示了风情,展示了农民乐观心性”(《捏格儿,擦格儿,拨鱼儿,摇嘎嘎,象皮子》)。
雪夜,婆婆、媳妇给纸片捻成的灯花滴上香油,顺着炕沿、窗台、门墩、碾台和井口摆,一直摆到菩萨庙。点燃,白雪上颤起红火苗。“这个民俗,它不是装点娱乐,‘净宅’的成分很重。敬天敬地,让上苍体恤人间烟火,取得散灾、消灾作用。离大好春天也不远了,早一点儿行动,保佑农家院家口平安和过日子兴盛。”月光清清地泻着,小丫头、小小子儿赶到河边放鸭子船,“一河鸭子船的烛光照映得河水五颜六彩,照出了河水细小波纹”。岸上,小淘气儿们蹦高儿,撒欢儿(《散灯花和漂流鸭子船》)。
董华把这一切讲得很细,有入微之美。部分材料在他心里很占位置,庶几叫民俗史收了去。
山村是过活的处所,以文学为梦的人,却找见了思想的摇篮,那一刻,内心会涌起语言创造的巨大快乐。
以我现有的阅历来看,物质意义的乡土,尽为地域文化所浸,可感知,可吟味,进入撰述,原乡意识天然地划定写作边界。这块地方、这个空间,表现出相应的地理限定,作品带有地域胎记与个人的生命经验,是不免的。失去桑梓供养、故园滋育,创作也便断了根。作家和生活地区的关联越无间,依赖程度越深,文学视野就越宽展宏阔,艺术想象就越广远无垠,精神气象定是大的。
乡事悠悠地去了。从琐屑下笔,述往、感旧,哪怕小篇零句,董华必以他的深情。抬泪眼,他瞧见从前的自己。
回忆是温暖的。
来源:北京晚报作者: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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